专访亚冬会滑雪运动员李方慧

2025-02-14 23:37:27

　　这是一趟旋风式的行程。2月4日，李方慧结束在美国阿斯本世界杯的比赛回国，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她被告知，由于谷爱凌因伤退赛，原本作为替补的她，要上场参加亚洲冬季运动会（以下简称亚冬会）自由式滑雪U型场地的比赛。

　　瞬时涌起的激动，马上又被压力淹没。距离比赛只剩3天，她甚至都还没熟悉过场地。而谷爱凌退赛，也意味着她和队友张可欣要肩负起为中国队在这一项目上拿金牌的重任。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平静，平静”。

　　平静地站上赛场，倒滑右转540、倒滑左转360以及转体720等一系列难度性动作之后，李方慧以95.25分夺得冠军。出了赛道，有记者问她：“你知道这是本届亚冬会中国队拿到的首金吗？”李方慧愣了一下，平静的情绪被灿烂的笑容打破：“不知道，一直只专注自己的比赛了，哈哈。”

　　第二天，李方慧坐上飞机奔赴加拿大卡尔加里参加世界杯下一站的比赛，没来得及庆祝，没来得及与家里人唠两句嗑，甚至没来得及让外界更多了解这个22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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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球人物》记者与李方慧的对话穿插于她紧张的行程之间，希望探寻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女孩，如何从农村走向国际赛场，直至站上自由式滑雪的领奖台。

　　谷爱凌将雪场上的自己形容为“一只鸟，飞起来，然后落地”。李方慧只觉得很难形容那种感觉，“跳向空中，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有一种力量带着你向上”，“就是很爽”。

　　自由式滑雪女子U型场地赛在过去几年是中国队的优势项目，在冬奥会冠军谷爱凌“出圈”后愈发受到关注。然而，此次谷爱凌的退赛一度让中国队在这个项目上的夺金优势不再那么明显。因此，2月8日决赛当天，人们的目光更多聚焦于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决赛的男子短道速滑接力赛。当中国短道速滑队失利之后，李方慧在U型池最后一个动作落地的瞬间，亚布力雪场的观众席为这枚意料之外的首金而沸腾。

　　落地那一刻的成功，让李方慧想起自己10岁时第一次面对U型池的情形：“滑不出去的感觉，像一堵墙一样。”恐惧感如影随形。那时的李方慧会在腾空而起时紧紧闭上眼睛，单纯靠学到的一些技巧惯性地扭转身体，感觉下降快接近地面时，再睁开眼。这种状态持续了五六年。即使后来她敢睁开眼睛，试图享受腾空而起时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快感，依然摆脱不了恐惧，“只是享受的感觉压过了害怕而已”。

　　李方慧的妈妈邹爱萍第一次到训练场，坐在车里远远看U型池，“和电视上看到的完全不是一个效果，槽子特别高，直陡直陡的”，眼泪唰得就下来了。司机安慰她，“远处看是挺吓人，到了近处能稍微好点”。邹爱萍一摆手：“这次说什么也得把我姑娘领回去。”

　　李方慧9岁就进队训练，经常想家想到哭。可妈妈要带她走，她还不愿意，说：“妈妈，我不摔倒，就算摔倒了也不疼。”邹爱萍没办法，只能让女儿先练着，如果哪天她压力大了，一个电话过来说受不了了，就马上带她回家。

　　2018年世界杯崇礼站比赛现场，从第一名选手开始滑，邹爱萍的心就狠狠揪着。等到李方慧上场，一套动作下来，没有失误，但邹爱萍揪着的心已经受不了了，不敢再看下一轮。李方慧最终获得铜牌，这是她在世界级比赛中拿到的第一枚个人奖牌。邹爱萍的腿则软了3天，一走路就要向前倾倒下去一样。

　　李方慧在2019年训练中锁骨骨折，手术中插入钢板，2022年再次骨折，2023年第三次骨折时，医生提醒她，一定不能再有下次了，不然很容易习惯性骨折。李方慧只能想办法“换个方式摔”。“头不行，轻微脑震荡次数多了，经常会头疼，屁股是最好的选择，实在不行，感觉要摔时侧向一边让胳膊先着地也好。”邹爱萍有一次发现女儿的手指肿了一圈，一问才知道，已经小半年了，“这是看到的伤，没看到的她也不说”。

　　今年亚冬会，为了看女儿一眼，邹爱萍和丈夫驱车100多公里来到亚布力。李方慧出场时，赛场边的邹爱萍举起手机录像，头则转向一边。“还是不敢看，恨不能把耳朵也捂住，一旦她摔倒，我心里会特别难受。”

　　不同于谷爱凌和苏翊鸣成长于殷实的家庭、更早发掘出自身对滑雪的热爱，出身于哈尔滨通河县农村的李方慧更多被一步步推着走，“项目不是自己选的，就听教练的”。

　　在小学四年级的校运动会上，李方慧被来自通河县青少年业余体校的滑雪教练张志勇选中。县里没有合适的滑雪场，寒假时，张志勇带着李方慧等十几个孩子去离通河县140公里外的尚志乌吉密滑雪场，在山上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山上经常没信号，也没电视，孩子们训练之外的生活很枯燥。在山脚下租住的房子里，大家一起写作业，打打闹闹。9岁的李方慧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张志勇叫她“小不点”。“‘小不点’一到傍晚就哭，想家，一点辙都没有。”张志勇说，神奇的是，到了雪场，任凭怎么磕磕碰碰，她都不掉眼泪。张志勇教的越野滑雪被称为“雪上马拉松”，属于雪上基础项目。当哈尔滨兴起自由式滑雪项目后，他觉得李方慧有这个实力，就想着帮她转项，但队里条件有限，最初U型池滑雪板那些器材都是他从师兄弟那里“化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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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李方慧的家庭来说，她这个冠军的养成成本并不高。张志勇的训练队收费很低，伙食费、住宿费、场地费都有哈尔滨市体育局的经费支持。邹爱萍每个月只用给女儿300元生活费。一直到李方慧2016年进入国家队，邹爱萍都不知道滑雪其实需要买专业的滑雪服，更别提那些昂贵的滑雪板、头盔、雪镜，队里有什么就用什么，没有就想办法借。

　　张志勇算得上中国最早学习滑雪的那批人，见证着中国滑雪项目从1996年哈尔滨亚冬会、2007年长春亚冬会、2009年哈尔滨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直至2022年北京冬奥会，一点点“破圈”。他把滑雪戏称为“白色鸦片”，“就是会让人上瘾”。他干了一辈子跟滑雪相关的事业，如今52岁了，依然带着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上山”。李方慧拿到冬奥会首金的时候，张志勇正带着16个孩子在山上训练。不同的是，从今年开始，通河县铧子山雪场对训练队免费开放，孩子们不用离家那么远训练。得知学姐李方慧拿了冠军，孩子们争相抢过张志勇的手机看两眼，也幻想着自己未来踩着滑雪板冲上国际赛场的样子。

　　李方慧说，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然会选择滑雪。“虽然我小学学习成绩很好，还当过班长，但我有点懒，不喜欢那些需要反复背的课程内容。更重要的是，滑雪给了我更大的世界，腾空而起时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这是一个农村孩子很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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